吃完饭送瞻望去幼儿园,一路上我和朱正廷没怎么说话,因为小孩儿已经帮我们说完了。这个年纪的小孩正是话痨的时候。
“爸爸你怎么才来找我?”
“我是哪里来的?”
“爸爸喜欢我吗?”
“爸爸喜欢爹爹吗?”
朱正廷非常耐心,一句一句地回答了他。
“爸爸去给瞻望找好吃的啦。”
“你是上天奖给爸爸的小天使。”
“爸爸最喜欢瞻望啦。”
“……”
最后这个问题一出口,本就没有做声的我赶紧扭过头看窗外,假装不在意地抠窗子,实则竖起了耳朵。
说不抱希望,是假的。我多想听他亲口说,他爱我。
朱正廷不知在想什么,等了等,把问题抛给了孩子:“瞻望猜猜看?”
瞻望的回答非常肯定:“喜欢!”
我的手指停下了动作,转而放下,捏紧了裤腿。
他真的……对我的喜欢这么明显吗?连孩子都能看出来?
“嗯?你怎么知道?”
“老师说,爸爸喜欢爹爹,爹爹喜欢爸爸,才有了我们!”瞻望回答得有理有据,语气坚定。
我松开了裤腿。
孩子,恰恰是他不爱我的证明。是他为了离开,连哄带骗才有了瞻望。孩子,于恩爱夫妻来说是爱情的结晶,对朱正廷和我来说,却是第二重仇恨的开始。
果然,朱正廷又像以往一样,顾左右而言他:“老师还教过瞻望什么呀?”
小孩一下子就被转移了注意力,开始表演唱儿歌。
朱正廷是个不会掩藏情绪的人,即使是之前骗过了我,也是我自以为是的成分更大。如今回忆起来,他的演技着实拙劣。
他从来就喜欢是喜欢,不喜欢是不喜欢。他在我面前的两次低头,一次是为了家业,一次是为了孩子。
没有一次,是为我。
直至到了幼儿园,朱正廷也没有跟我说一句话。
目送了瞻望跑到老师面前,被牵着走进教室,我开始不知所措。
接下来该怎么办呢?我现在连看朱正廷一眼都不敢。
“蔡总今天有什么安排?”
他现在的心情应当尚可。因为他生气的时候会阴阳怪气地叫我“蔡大少爷。”这样称呼,我和他之间应该还能和平交流。
“没有安排。”知道他要回来,我已经提前把今天空出,想陪着他和孩子。
可他说“不愿意听”,我也没了主意。强迫他的苦果我已经尝过,不想再体会。
朱正廷居然提出要和我去一趟我们的大学。
早春的樱花粉白粉白的,花林里人影绰绰,正是我当年跟他表白的地方。
欲买桂花同载酒,终不似,少年游。
“你知道,我以前为什么拒绝你吗?”
我踢开了路上的一颗小石子,低着头回答:“不喜欢。”
一直以来我都清楚,我不是他喜欢的类型。他那个所谓的男朋友,热情奔放。而我,沉默寡言。一天一地,一水一火。
“没错,不喜欢。”朱正廷赞同了一句,又平静地补充道:“现在也不喜欢。”
他今天是故意来戳我刀子的吗?这一点我已经彻头彻尾地领教过了,不需要他重申。我握紧了拳头,咬紧了下唇,不说话。
“那你有没有想过,我为什么不喜欢你?”
“……你喜欢活泼热情的。我……”我不愿再说下去。
“蔡总的自我认知很清晰啊。”他的语气甚至有些欣慰。
“所以,虽然我早就知道了你的意思,但你跟我表白的时候我还是有一点惊讶。”朱正廷步子不紧不慢,娓娓道来:“我没想到你会说出来。”
“我更没想到的是,你后来又提出了那种要求,两次。”
一次是让他委身于我,一次是让他放弃孩子。每一次都是能让人咬牙切齿恨之入骨的。小说里的渣男也不过如此。
“对不起。”我诚恳地道歉。但如果重来一次,我大概也不会改变选择。我已经被执念吞噬了心智。
“我不是让你道歉。”朱正廷叹了口气,抬手摸了摸身侧的樱花枝。
“我是想问你,你那些勇气,现在去哪里了?”
去哪里了?
我也不知道。
也许是因为看到他宁愿放弃抚养权也不想待在我身边,也许是因为看到他对我“另寻新欢”无动于衷,也许是因为看到他头也不回地出国去。
勇气,也是会用完的。
朱正廷突然停下了脚步,转过头直视着我:“既然你不说,那我说。”
他要说什么?
我站在他身后,看他坐在长椅上。他无奈地扶额:“坐啊,蔡总。不然显得我在训话。”
听了他的话,我坐在椅子的另外一侧,和他保持着距离。
“你……算了。”
“你的日记本,还有那封信,我都看了。”
“在去米国的飞机上就看了。”
第二页日记还没翻开,一个薄薄的信封掉了出来,被朱正廷捡起。
封面上写着:朱正廷亲启。
马上就到机场了,朱正廷把日记本和信封拿在手上,剩下的让陈立农去办托运。
信没有封口。一如蔡徐坤对朱正廷的心,从不设防。
朱正廷:
你好。
事已至此,我还是想解释清楚。今天我是以我自己而非孩子爹爹的身份,写了这封信,恳请你无论如何看完它。
瞻望满月时你看到的黄明昊,是我姨妈的儿子。我那样讲话,故意偏心他,是想试探你的心意,并不是真的喜新厌旧。他让我找你谈一谈,可是我不敢,我没有信心。
你让我签离婚协议,我确实是不愿意。提出那些苛刻的条件,是希望你看在孩子的份上留在我身边。不过现在想来,可恶又可笑。我应该知道,你爱孩子,和恨我,并不冲突。我不应该拿你对孩子的爱要挟你。
怀孕期间的饮食问题,是我没有与你沟通,自作主张。我并不是有意苛待,是我以为只要医生说对你好就足够了。听医生说了许多胎大难产的事,我很害怕,那九个月几乎没有安睡。我不要什么大胖小子,我只要你平安。
一个生意上的朋友告诉我,要学会把自己的想法说给爱人听,不管是高兴,委屈,还是为对方做过的努力。我想说的是,无论你信不信,我一直都爱着你。以你不喜欢的方式。那次看你喝了酒,我以为是你想麻痹自己——毕竟和讨厌的人上床是很恶心的事。知道你不在意甚至是嫌恶,可我也确确实实付出了我自己的身心,并不是轻浮的逢场作戏。
趁人之危提出那么过分的要求,是我不对。我不该以己度人,也不该盲目自信能慢慢感动你。但我想替自己辩解一点,当时帮你,我真的尽心竭力,冒了很大的风险。即使不喜欢,也希望你看到我的真心。
为什么会爱上你呢?我也说不清楚,可能就是命吧。无论你怎么对我,欺骗,冷漠,拳脚,我都不曾减掉一分爱意,让我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病。
爱你没有错,错的是借爱的名义裹挟你。
我自认为做的最过分的事,是那段时间强迫了你。我应该把自己当时的感受说出来,而不是咽下一切自我感动,还埋怨你不会心疼我。那次你给我下药,我真的很难过。一是因为我本来以为你是真的爱上我了,可你却为了离开不顾我的安危。再者,经此之后,我应当是只有瞻望这一个孩子了。把这件事告诉你,不是期望你原谅,只是想说,上天有眼,我为我的行为付出代价了,但愿能稍微让你宽心。
给你看日记,是想让你知道,从前的许多事并不是因为我讨厌你、看不起你,而是我词不达意,弄巧成拙。行文至此,我自己也觉得这样的性格很讨人厌。
事到如今也不怕你笑话,我还妄想过生个像我的女儿,让你一看到她就想起我。现在,反倒是应到我身上了。
这封信是听说你要走时匆忙写的,想给这荒诞的四年划上一个句号。
祝你事业有成,早得良人。
蔡徐坤
2023.8.2
看完信,朱正廷愣住了,一直发呆到下飞机,都还是像在梦游。
范丞丞来接机的时候,朱正廷心乱如麻,答非所问。
“怎么了,朱总是旅途劳顿,还没休息好?”
朱正廷摇了摇头试图清醒一下,把蔡徐坤的日记本和信塞进了陈立农的包里,迅速收拾了心情:“有点饿了,吃饭去吧。”
黄明昊是他表弟?
蔡徐坤不会再有孩子了?
蔡徐坤一直爱他,只是误会太多?
信息量太大,朱正廷头都要炸了。这些事蔡徐坤早不说,他都已经到米国了,还说什么?
难道一直以来其实是他亏欠了蔡徐坤?
日记本,朱正廷好长一段时间没敢再翻开。他很清楚,自己来米国是做生意的。他隐隐觉得看完后会心生愧疚,扰乱心智。
退一步讲,不管今后和蔡徐坤的关系如何,他都得让自己和蔡徐坤势均力敌。这样,才不会瞻前顾后,委曲求全。不平等的条件下,怎么可能会有相互的爱呢。
“我今天是想问你,除了道歉,有没有什么话想当面跟我说的。”
“……”我沉默了好一会儿,摇了摇头。没什么好说的了。他如果有一点点爱我,早就来找我了。
朱正廷却好像生了气:“果然是少爷脾气。你就只敢躲在纸笔背后,等着别人来找你,是不是?”
“以后我跟你说话,是不是得像小学生上课传纸条一样偷偷摸摸?”
“我……”我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,因为我现在确实是这样。
他突然笑了,语气激动。
“你说你爱我,好!我其实一开始并不讨厌你,但你知道为什么我不爱你吗?”
“我一直觉得你哪哪好,长得好看,人品不错,就是这个性格——我设想过跟你在一起的场景。”
他设想过?考虑过我?那又是为什么……放弃了?
“遇到事谁也不告诉,一个人硬扛着;总做些自以为对我好的事,被误会了也不解释;我来问你,结果三棍子闷不出一个屁,我真的被你气死了!”
“你这样,是不是得会读心术才能跟你在一起啊!”
“你是褒姒吗?要让别人天天猜怎么逗你开心?”
“当你的爱人迟早得心力交瘁!”
朱正廷越说越激动,嗓门儿也不由得提了起来,引起了几个过路学生侧目。
大约是怕伤到我的面子,他深吸一口气,恢复正常音量,像个长辈一样语重心长:“对不起,刚才是我气过头了。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。跟你结婚那一年,我真的每天都在想,怎么做才能让你高兴,像伺候皇上似的一天天提心吊胆。”
“这三年我慢慢冷静下来,我看了你的日记,你的信,也仔仔细细回想过。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。”
我猛地抬眼看向了他。
他说他相信我。
“但是你这样实在是吃力不讨好,害人又害己。”
“不管是对我,还是以后对别人,别再把自己放太低了,也别像个谜语人一样,行不行?”
“爱人的前提,是要先爱自己。”
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,我像个被训的学生,一声不吭。朱正廷说的不错,我就是把自己放太低了,总是想他会不会讨厌我,得到他是我的荣幸……
卑微至极,迷失了自己,还怎么去爱别人,接受别人的爱呢?
我好像,走上了爸爸的老路。宁愿舍弃一切跟随爹爹,结果……满盘皆输。
因为蔡甫从来不听我说话,不理会我的哀求,我才慢慢地变成这样,宁愿被曲解也不辩白。因为我觉得所有人都像蔡甫一样,根本不会在意我的想法。
但我似乎幸运了一些。朱正廷也不爱我,但他没有像爹爹那样,一边接受爸爸带来的财富,一边对爸爸和我作威作福。
即使有那么不愉快的经历,他还能心平气和地和我说这些。
算不算是我的一丝幸运呢?
“那你还……还恨我吗?”我迫切地想知道,朱正廷现在对我是什么态度。虽然从他今天的言行我能猜出一部分,但还是想要听到他亲口承认的答案。
朱正廷想了想,抓紧了椅背,说道:“对你,我喜欢过,仇恨过,愧疚过。事情到这个地步,我们俩都有责任。所以……谈不上什么恨不恨的。”
我如蒙大赦,继续追问:“那我们现在,以后是什么关系?”
“你希望是什么关系?”他极快地反问,把问题抛给了我。
爱人,我自然是不敢指望的。他刚刚才说了不喜欢我。
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。
“我希望……我们还能做朋友。”我的心跳又快了起来,表面淡定内心紧张地看着朱正廷的眼睛,怕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。
如果闹到对面不识的地步,何其可悲。那样的话,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。
听了我的答案,朱正廷神色有所松动,作出思考的样子,继而很快点了点头:“可以啊。从今往后,只要你愿意,我们就像在这里读书时一样,还是朋友。”
朋友。
情人最后难免沦为朋友。
不对,我们连情人都不算。
能做朋友,已经是我和他最好的结局。
会是最后的结局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