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爸。”
我跪在墓碑前,把摇篮放在身边,黄明昊站在我身后。
“他走了。”
看着手机上今天一早发来的银行入账短信,我心底像是被叉子狠狠叉了一下,闷闷地痛。
我早该知道,他不愿欠我的,一向如此。
上大学的时候,有次他练舞腰受了伤,我帮他搬了新书回去,他转手就送了我一杯奶茶。
看,我把心放在他面前,只会被客客气气地送还回来。
因为他不爱我。
我在他眼里,从前是可以照顾一下的好朋友,现在是不愿提及的仇人。
他对我,有过喜欢,有过感谢,有过怨恨,但——唯独从来没有过爱。
“你长这么好看,晒黑了多可惜,来,闭上眼。”
我听话地照做了。
穿着军训服的朱正廷格外好看,他把防晒喷雾喷在我脸上,笑道:“小心晒黑了挡桃花。”
我一直很白,却没有留住他。
我习惯早起,所以包揽了全寝室早八抢座位的任务。
而朱正廷,每次都会专门给我带早餐——有时候是包子加豆浆,有时候是他自己囤的小面包和牛奶,来得及时甚至会提碗番茄鸡蛋面。总而言之,从来没有空手的时候。
但其实我不爱吃早餐。早上总是吃啥都没胃口。
可这是朱正廷专门给我的啊。我很想念一起吃面时,可以光明正大抬头看一看他的日子。
“咱们坤儿可太厉害了!回回抢到第一排。”朱正廷拍着我的肩膀,笑得很骄傲。
他那明媚的笑意像阳春三月的日光,随着春风淌进了我的心底。
社团排练节目,和他跳《没有明天》的女孩子过于羞涩总是笑场。我自告奋勇报了名,哪怕当时我对跳舞一窍不通。
真正学起来,我才发现这个舞是多么的暧昧。
“哎呀,这里不对。”朱正廷对着镜子,双手放在我腰上拍了拍:“往下再弯点儿。”
“转圈利索一点。”
“来呀,回头看我,抓住我的手。”
他站在我身后,手搭在我腰上,我承认我的心都要跳出宇宙了。
那次表演,我们被发在了学校表白墙,评论都表示嗑疯了。
我心脏突突地跳,偷偷看了看身边和我一起看手机的朱正廷。
“哈哈,看来我很有当舞蹈老师的天赋嘛!”他这样评价。
我默默收起了笑,不知不觉间把朱正廷带给我的包子捏露馅了。
大二那年,我和他刚交的男朋友吵了一架——我还没来得及卸妆,在后台不巧听见那个人和朋友说朱正廷的下流话,把他说得那样不堪,像一个可以让他任意蹂躏的玩物。
那个人讥讽我是不是也对朱正廷图谋不轨,所以才争着抢着来扮虞姬。
可明明,明明是朱正廷先邀请了他,他不愿意,我才捡到了这个机会。
这些话被来叫我去收拾戏服的朱正廷听见了。他不满地一边撕掉假胡子一边替我辩解了一句,结果被对方嘲讽,说他天天招蜂引蝶,不知检点。
于是,朱正廷把他打进了医院。
我至今记得我跟他表白的那天,他是怎么拒绝我的。
“朱正廷,我喜欢你。”
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。就像刚绽放的桃花被暴露于严冬,灼灼笑意缓缓凋零。
倏忽间,他重新扬起笑:“大冒险输了?”
这是在给我台阶下。
可我就是不想下,给脸不要脸。
于是我摇了摇头,面色涨红,手足无措,想象着他接下来的反应,既期待,又害怕。
他慢慢收起笑容,想了很久,才轻声说道:“我也很喜欢你,你是我最好的朋友。我们会是一辈子的朋友,以后我结婚,保证请你当伴郎,怎么样?”
话已经说到这份上,我还是不想放弃:“我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蔡徐坤。”他及时打断了我。
他叹了口气,语重心长地跟我讲道理:“我觉得,友情也可以很牢固,很长久。天底下不是只有爱这一种感情。你觉得呢?”
朋友。
我怎么能甘心,只是他的朋友。怎么能甘心,看着他和别人步入婚姻。
可我不敢再说下去了——我怕以后连朋友都没得做。
我不明白,为什么他明明喜欢我,却不愿意更进一步,来爱我。
是我偏执,是我变态,是我不择手段。
我不是柳下惠,我是心猿意马的登徒子。
从那以后,我恪守着“朋友”的本分,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份还没见过光就死了个彻底的心思。
也许是怕我多心,那之后的朱正廷待我一如既往,甚至更好了。
但他越是这样,我心里那颗枯萎的种子就越积攒了生机,慢慢破土,发芽——或许它从未死去,只是被我深埋心底。
在等一个开花的机会。
每一次有意无意的回头,看见他阳光下的侧影,握着笔杆的手指,走神时放空的双眼——他的一举一动,都让我内心的情感呼之欲出。
我一直都在努力争取。
只是好像不管我朝他走九十九步,一百步,他始终没有朝我走一步,甚至还往后退。
又或许,是我擅自把他的善良,他的礼貌,渲染成了幻想中的隐晦爱意。
他光风霁月,我飞蛾扑火。
不管我的心碎成什么样,我都把它一片片捡起来,拼好再放回胸腔,等下一次把自己递出去的机会。
“爸,您看,这是您的孙子,蔡瞻望。朱正廷生的。”
我把孩子抱了出来,面对着墓碑。
“他真的,好像他。”
我笑着贴了贴孩子的小脸,又亲了亲他——他身上,流着朱正廷,和我的血。
听说了朱正廷要去米国的消息,我打碎了手上的杯子。
医生跟我说,检查结果显示他有中度产后抑郁,问我是不是刺激他了。
我这才想起孩子满月那天我的行为——真是畜生都不如。
明明是想挽回,却一次次把他推得更远。
明明是想捧在手心细细呵护,却阴差阳错回回将他摔落尘埃。
是我,爱他爱到无法自拔。
也是我,让他遍体鳞伤。
碰到我,是朱正廷倒霉吧。
我觉得我该做点什么解释自己的行为,可我又不知从何说起。
直到我无意间碰落了书架上的日记本。
我把朱正廷留在家里的东西收拾了一下,装在一个塑料箱子里——那是他大学时送我装书的。我把日记本放在了最底层,夹了一封我手写的信。
不等我把箱子送给他,就收到了他想来看孩子的消息。
他提出想一个人带孩子玩一天,我没有同意。
我怕他带着孩子跑了,留下我一个孤家寡人。从前威胁他的垄断,其实,我是狠不下心的。
但他似乎并不意外,只说明天一早来看孩子。
第二天他来的时候,我正在吃一碗番茄鸡蛋面。他只是撇了我一眼,冷漠地说了一句:“我上去了。”
把最后一口汤喝完,我慢慢地走上楼去,路过了他们父子俩的房间,转头把自己关在了朱正廷从前的卧室。
中午吃饭,我也一直沉默,直到他率先开口:“我今天……能不能陪瞻望住一晚上?”
“你……要去多长时间?”我低着头,没有立即答应。
明显感觉到他愣了一下,简洁地回答了我:“两三年吧。”
“放心,我就住瞻望房间里,不会打扰到你们的。”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。
“……”我捏着筷子,平静地说道:“我没有说不让你陪他,你别老把我往坏处想。”
他没有回应。
第二天一早,听到他下楼的脚步声,我把箱子边边抠了又抠,站起身道:“我把你的东西收拾了一下,你拿回去看看,有没有,有没有拿错什么。”
“是我忘记带走,占了蔡总和黄先生的地儿,真是不好意思。蔡总不用这么麻烦,直接扔了吧。”
“你记得检查箱子。”我没有顺着他的话说,急切地叮嘱:“我……放了东西给你。”
他在楼梯口停顿了几秒,过来抱走了箱子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直到我从黄明昊那儿听说他已经到了米国,他也没有回复我一个字。
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——随着时间的流逝,他长得越来越像朱正廷,几乎看不出我的影子。
我拗不过朱正廷,仿佛是基因里就注定了的。
此生只剩下了这个孩子,而我,也该放下了。
我一个人带着孩子,看他会笑,会叫“爸爸”,“爹爹”,会自己拿勺子吃饭,敢一个人背着小书包跑进幼儿园。
“瞻望小朋友特别有毅力,别的小朋友堆积木堆不好,一会儿就放弃了。瞻望现在还在堆呢。瞻望爹爹,要进去陪陪孩子吗?”
别的小朋友都被家长接走了。
他堆得那么认真,连我走进去都没有发现。我没有打扰他,慢慢地在他旁边坐了下来。
期间有一次,就差最后一块,却不小心碰倒了大半个城堡。瞻望愣了一下,一边呜呜呜地哭着掉眼泪,一边耐心地捡起积木从头来过。
等他好不容易堆好了一个城堡,抬起头看见我,忍不住一番炫耀,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。
“很好看,瞻望很棒。”我笑着给他擦掉额角的汗水,把他抱在怀里:“累不累?饿不饿?”
已经过了平时他吃晚饭的时间。
他这才后知后觉,撅起小嘴揉了揉肚子:“爹爹,我想吃……那个,茄子……”
“好,今天瞻望这么厉害,想吃什么都可以。”我带着他,驱车一小时到了那家餐厅。
是朱正廷第一次和我吃饭的地方。我只是偶然路过带瞻望吃了一次,他就对这家的肉沫茄子念念不忘,天天吵着要来。
他长得像朱正廷,性格却像我。不管做什么事,只要认准了,怎么也要做成功。我隐隐有些担心,怕他将来会和我一样,撞了南墙也不回头。
周末带他去公园玩,他和几个大一点的孩子们一起玩老鹰捉小鸡,由于年纪小跑得慢,不小心摔了好几次。
幸亏是冬天穿得厚,他居然也没哭,一次次自己挣扎着爬起来,继续嬉笑打闹。
游戏告一段落,我过去给他拍掉衣服上的灰,没几下,他又哒哒哒跑走,去跟别人挖沙子玩了。
我没有阻止他——幸亏他没有遗传我的灰尘过敏,可以像普通小孩一样肆意玩耍,毫无顾忌。
擦干净了手,我继续坐着等他。
照看孩子之余,我总是忍不住偷偷去看不远处那一家四口。是我合作的一个项目负责人,他家不仅儿女双全,两口子还相处融洽。他像个小孩子一样,总是向他先生撒娇撒痴的,他先生也每每顺着他闹。
那是我幻想过无数次的,我和朱正廷在一起的场景。
可惜,永远不可能了。
值得庆幸的是,朱正廷虽然恨我,但还是惦记孩子的。
出国的这三年,每当孩子生日、年节,他都会提前和我约好时间,给孩子打视频。
第三年的春节,我一个人抱着孩子坐在屏幕前,听他们对话。
“瞻望又长大了,想爸爸了吗?”他的眉眼和声音,都是难得的温柔。
瞻望委屈又懵懂地点了点头,伸出小手去扒拉屏幕。我连忙抱紧了他,怕他摔倒。
“爸爸,抱……”
朱正廷揉了揉眼睛,声音明显哽咽了:“瞻望,等等爸爸,爸爸很快就回去了,好不好?”
我内心一动,不知他是在哄孩子,还是说真的。
“嗯!”
这些年,要不是因为瞻望,我和朱正廷早就会断了联系。
孩子会说话之前,我还能帮着说一说他的近况。自从他会讲话,每次视频我几乎都只是抱孩子和开视频的工具人。
挂了视频,朱正廷又发来一条消息。
—我下周二回去,到时候可以见一见瞻望吗